好久没有了这种阅读的感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有多少称之为“书”的东西已然丧失了其应有的神圣而沾满铜臭气。但我敢说,《走向混沌》(从维熙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书。这本40万字的书,我是用三天时间读完的。其间不知多少次,我不得不放下书本,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合上书的最后一页,我扪心自问:我也是个写书的人啊,我当真值得为一本别人写的书如此动情吗?我闭上眼睛,重新梳理我的思绪,于是,书中的许多章节许多人物又在我面前跳跃,并且又一次令我感动。是的,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本真正的书。
《走向混沌》记叙了一个青年作家一夜之间变为右派,继而又沦为劳改犯之后20年的苦难经历。这样的题材按理并不算新鲜。抛开中国一批有才华的或才华平平的“右派作家”的文字而言,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洋洋140万字的《古拉格群岛》,早已让我认定那无疑是“劳改文学”不可企及的高峰。即使在读了《走向沌混》之后,重新翻阅《古拉格群岛》,我依然为其间随处可见的天才的叙述惊叹不已。但是,我发现,《古拉格群岛》可以令我震撼,令我钦佩,令我深思,却不能让我流泪。索尔仁尼琴———这位恶的天才从字里行间喷射出的火焰般的愤怒,将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烧成灰烬。他给我们留下了灰烬中的思考,自己则扬长而去。
可从维熙不是。他好像永远坐在你的身边,并在不经意中向你袒露出一颗善良的心。他也向你讲述苦难,也向你发出诘问,但他同时又将生命的鲜活和人类的良知吹进那漫漫的暗夜之中,使你在感受痛苦的同时又感受着一种悲怆的美和凄楚的爱。他不但为你描绘了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场景,更像一位严厉的法官,毫不留情地拷问他自己的灵魂。于是,我们在那非人的生活中,看到了作者纯洁外表之下尚存的霉斑,又在那点点霉斑之下,看到了他灵魂真正的圣洁———望着天空的雁阵,他想到了大写的“人”字;身处黑洞洞的煤窑,他悟出了煤“以毁灭自己来照亮别人”的特殊性格;当恬静如水的修女英木兰向她讲解“付出”哲学时,他从这个圣徒身上看见了至善;而劳教干部曹茂林、董维森、陈大琪给予他的跨越“敌我界限”的帮助更使他在苦难中恪守了对于生命的珍视。于是,非人的生活有了另一番意义:一个白面书生在二十年的苦难中终于“具备了一个底层人的心田”,并在“国门”还处于“死门”紧闭的状态之时,寻回了自己文学的“生门”。于是,我们有了今天的从维熙:这个人在八十年代开始了文学创作的“井喷期”,并在本世纪末为我们献上了他的扛鼎之作———《走向混沌》。
我不能肯定今天的年轻人是否喜欢这本书,因为这本散发着苍老的气息,充满着悲凉的诗情的书,实在是需要一定的阅历才能真正读懂的。但我相信40岁以上的人一定会喜欢这本书,因为它以独具的善良、厚重、流畅和犀利深深地打动着你的心灵,触发着你的回忆,敲击着你的思绪,以至于你会在不知不觉中也走进那个逝去的年代,并在不知不觉中也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一番拷问。
读这本书时,我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想到我其实也是“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中的一粒铁屑呢。1957年夏天,当我还是个拖鼻涕的肮脏的小学低年级小姑娘时,阶级斗争的磷火已然在我的血液中闪亮了———那个酷热的暑假,我们全家是在西子湖畔一所美丽的疗养院度过的。当我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某某某“大右派”向人民“低头认罪”的新闻时,内心竟奔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兴奋。此后,在一个又一个右派分子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的声浪中,我和姐姐居然在游戏中屡屡要求两个上幼儿园的妹妹向我们低头认罪。可怜的妹妹在我们的强权之下哭丧着脸立正低头,喃喃着她们根本不懂其实我也根本不懂的话:“我向姐姐低头认罪。”我和姐姐得意地哈哈大笑……
是啊,细细想来,从维熙书中描写的“文革”初期,一个女孩子在一个老太婆肚皮上蹦跳的场景之所以会发生,实在并不奇怪,实在是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社会根源的啊。那阵子,当我在上海的一所女子中学里夜以继日地写大字报、呼口号、破四旧、抄家、斗老师时,我当真以为自己是在“干革命”哩。可现在,我多么愿意替我们这一代人和我的父辈,向所有蒙受过不白之冤的善良的知识分子们鞠三个躬!革命,难道不是为了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幸福吗?谁能认为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制造苦难?可是,到底为着什么缘故,我们曾经制造过那么多苦难?
但愿从今以后,我们都少一点愚蠢!
在阅读的感动之余,我写下了以上文字。也许,诚如莫洛亚所言:“我们竭力为一位作家辩护,但所捍卫的东西不是他的著作,而是我们自己深邃的情趣。”